As You Like It ─ 在理性與脾性之間
As You Like It (中譯《如願》或《皆大歡喜》,以下簡稱為AYLI)在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中有一個奇怪的地位:它常被認為是莎翁的偉大喜劇之一,又有很多人覺得它不太像喜劇;它有許多場景讓人難忘,也有許多場景很難讓人記得;這是一個傑作,但又有點無聊。
無聊是AYLI 不應該有的事。它寫作的時間非常接近 Hamlet 與 The Twelfth Night(中譯《第十二夜》),兩者都是生動又引人入勝的劇本。而1599到1601年間,也是莎士比亞生平最有創造力的時期之一(另一次是 1604到1607年)。在這兩個時期,主題上或結構上,他產出許多傑出的劇本。
面對本劇的無聊,有些評論家認為,莎士比亞是想把AYLI寫成一個令人深思的喜劇,而不僅僅是令人發噱而已。也就是說,他不要太多的笑點來干擾觀眾的沉思。回顧本劇的演出歷史,這的確是許多導演與演員處理本劇的方式 ─ 藉本劇來檢視人性中的黑暗與光明。然而,藉著討論主題來引導觀眾的興趣,不對整體的戲劇策略多所著墨,考慮到莎士比亞從事的行業,這恐怕有點不尋常。這種對主題的說明,只會讓觀眾的興趣常常遊走出情節之外。
為了克服無聊,有許多製作則努力讓本劇「興奮」一點:藉著對照宮廷的鬥爭與森林的田園情趣,讓觀眾感到一種冒險或懸疑。這個詮釋的兩難在於:許多劇中的台詞似乎支持這種看法,許多又沒有。這留給我們一種奇怪的感覺:要不就是什麼地方不對勁,要不就是有些應該要瞭解的脈絡,劇中其實並沒有發生。而這兩種感覺都會鬆弛我們對這齣戲整體的專注。
如果AYLI 看上去有點無聊,有可能是因為它的長度(2884行,是莎翁最長的喜劇之一)。然而,藉著主題包裝它的深度,或是添加一些興奮劑,都不能真的說服我們,為什麼AYLI可以是莎士比亞在創作高峰期時戲劇上的結晶。
這篇文章的企圖,就是想要說明為何AYLI是一個不無聊的劇作。但一如前文中不斷重複的立場,莎士比亞一直是為他的觀眾寫劇本,而不是為我們。所以這個說明需要一些當時的背景當線索,以助我們進入此劇(而非用「主題」或「興奮劑」,使之迎合我們)。
在欠缺直接證據的狀況下,對於背景的說明,我們必須依賴一個假設:
本劇是在1600年八月,註冊於書商工會(station of register),而本劇寫成的時間,很可能是1600年,與Hamlet同年(一說是在1599年,但這看法已漸不被接受。)但它究竟是在 Hamlet 之後,還是在 Julius Caesar (中譯《凱撒大帝》)之後, Hamlet 之前,則一直難有定論。本文所採取的假設,是認為本劇是在Hamlet之後完成。因為在這個假設下,許多AYLI中的安排,不但顯得合理,而且可以有趣。
支持這個假設的原因之一,是跟演員的養成與選角(cast)有關。這需要一點背景上的說明。
在一個只能由男人演戲的時代,舞台上的少女是由未變聲的青少年男生擔綱演出。也是這些男孩演員(boy actors)在選角上包辦了莎劇中所有少女的角色,譬如Romeo and Juliet中的茱麗葉(Juliet),The Merchant of Venice中的Portia等。這些男孩演員在劇團中擔任某個成人演員(adult actor)的學徒,學習、累積表演的經驗,等長大變聲之後,再轉行當為成人演員。
但成人演員還有一個來源:全部由兒童組成的兒童劇團(Children Company)。從中世紀開始,教會即有由青春期前的男童組成的唱詩班(choir),他們未變聲的清亮嗓音,被認為可以表現聖詩與聖歌中的純潔情感。兒童唱詩班後來逐漸演變成兒童劇團,四處表演,頗受歡迎。許多原先是兒童劇團的演員,長大變聲之後,即轉入成人劇團,繼續他們的演員生涯。
兒童劇團雖然在1590年代被下令禁止,但在1599開始,兒童劇團的演出則又再度興起,廣受歡迎。當時兩個在倫敦最受歡迎的兒童劇團:「保羅兒童劇團」(the Children of Paul’s)與「禮拜堂兒童劇團」(the Children of Chapel),彼此分庭抗禮。甚至各自陣營的劇作家也藉著自己筆下的角色,對對方展開詆毀。在1599到1602年期間,這一場兩大兒童劇團的彼此攻訐,被人形容是一場「劇場戰爭」(War of the Theatres)。
這段期間,也是莎士比亞的劇團搬至泰晤士河南岸的環球劇院(the Globe),莎士比亞寫下 Julius Caesar(1599),Hamlet(1600)與 As You Like It(1600)的年代。因此,不太意外,我們在Hamlet 一劇中,發現莎士比亞對這些兒童演員的看法。在第二幕第二景,莎士比亞藉Rosencrantz之口,形容這些兒童演員是「羽翼未豐的小鷹」(eyrie),但也承認他們的流行,的確威脅到成人劇團的收入。
除了藉 Rosencrantz 與 Hamlet 之口,宣洩一下不滿之外,這等於也反映出當時觀眾的喜好與口味。另一方面,成人劇團 ─ 譬如莎士比亞所屬的「宮廷內務大臣劇團」(Lord Chamberlain’s Men)中,其實不乏這樣未變聲的男孩演員。他們是成人演員的學徒,選角時也可以滿足劇本中對少女角色的需要。很有可能在這群學徒中,至少有一個,在表演上很有天賦,很容易招致觀眾的喜愛,有能力扮演主導全劇的女主角。批判與不滿不會增加劇團的收入,也不會帶來更多的觀眾,然而,順應潮流,寫一個以男孩演員所反串的女性為主角的劇本,特別當這個男孩演員有極佳的表演能力時,這個劇本有可能搶回被兒童劇團帶走的觀眾。
AYLI是莎士比亞第一個以男孩演員所扮演的少女主導全劇的劇本。這也解釋為什麼女主角 Rosalind一個人就有667行台詞,在本劇中超過任何其它角色兩倍以上。在莎翁所有的女性角色中,她是第二「大」的角色,僅次於 Antony and Cleopatra (中譯《安東尼與克利歐佩特拉》)中的Cleopatra (686 行)。從技巧上來看,一個男孩演員要能扛下這麼吃重的表演,絕非易事。附帶一提,很可能是同一位男孩演員,讓莎士比亞隨後再次為之量身訂做,寫下了 The Twelfth Night (中譯《第十二夜》)的Viola。
既然舞台上的年輕女性由男孩來反串可以吸引觀眾,那麼,讓這個女性在劇中偽裝成男生,則更進一步增加了性別認同上的複雜與趣味。 如此,舞台上實際的狀況是:一個男孩演員,自舞台上反串女生,這個女生又在劇中偽裝成男生 ─ 很可能就是變回他自己(難怪眾人都認不出來「他」是「她」!)。
莎士比亞不是第一次在劇中玩這個把戲:早在The Merchant of Venice (《威尼斯商人》)中,Portia就是在法庭上偽裝成男性的法學博士,在場連他新婚的夫婿都認不出來。AYLI中,Rosalind 偽裝成 Ganymede後,更是瞞過了 Orlando 的眼睛。女扮男裝的 Viola在 《第十二夜》也是如此。
關於讓演員/角色在舞台上變裝(cross-dressing)來轉換性別,隨著女性主義的出現,這方面的討論愈來愈多。譬如,學者指出,Ganymede這個字原是希臘神話中一個俊美男生的名字,是天神宙斯同性的性伴侶。這個字的拉丁文,後來衍生成 catamite 這個字,意指在同性的性關係中,供人玩弄的男童。據此,有學者認為,偽裝成Ganymede的Rosalind,具有雌雄同體(androgyny)的
特質,既能吸引男性 Orlando,也能吸引女性 Phoebe (由另一個男孩演員所扮演)。
然而,聚焦在變裝的議題上,並不能說明為什麼AYLI整體上是個有趣的劇本 ─ 這個劇本還有太多別的東西。在這方面,假設AYLI是在 Hamlet (1600)之後完成的,則可以提供比較完整的說明。
有可能,當寫完 Hamlet 之後,莎士比亞想寫一個完全相反的劇本。不只是在風格上(悲劇 v.s. 喜劇),更是在視野上。這需要我們先思考一下, Hamlet 是一個關於什麼的劇本?當然,這是個很難一言以蔽之來回答的問題,但就對此劇整體的印象來說,我們大概可以同意,Hamlet 是一個關於「想」(thinking)(不是推崇「想」)的劇本。不僅他結構的方式與細節的安排有能力讓觀眾想(參見前文對 Hamlet的討論),劇中的同名主角更是一個想很多的人。他念哲學的背景,還有諸多沉思的獨白,都直接展現了他這方面的特質。這樣的角色當然是吸引人的,因為對文藝復興時代受過教育的觀眾來說,「想」更是一種被推崇的價值,甚至是時尚,就像今天學院中流行的許多「主義」一樣。
另一方面,Hamlet 絕不是一個快樂的劇本。全劇在宮廷之中,充滿猜忌、鬥爭、復仇的慾念等等。如果有個觀眾在看完本劇後對莎士比亞說:「戲很好看,但太沈重了,可以有點不一樣的嗎?」我想這不會讓人意外。
或許是出自觀眾的要求,或許是出自莎士比亞自己的反省,AYLI 在很多方面都像是一個 Hamlet 的「對照組」:劇本起始於宮廷 ─ 仍然充滿險惡與鬥爭。但大部分的戲劇行動則是在 Arden森林 ─ 洋溢著田園牧歌的情趣。另外,不像那位丹麥王子經常沈溺在自己的思緒中, 癱瘓了復仇的行動,在AYLI中,一個人做了什麼,包括與人相愛,常常顯得像是興之所致,而非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不少學者對本劇的劇名有所討論。指出它的可能來源與意涵,譬如,它來自本劇故事來源Lodge寫的散文小說 Rosalynde,意指「任隨尊便」。講法雖多,但普遍忽略了一個很簡單的訊息:本劇的劇名在字面上的意義。 As You Like It,字面上的翻譯,就是「你喜歡就好」或是「只要你喜歡」。這是一個跟「想」、「思考」、「理性」完全相反的概念。當一個人說 as you like it 時,等於在告訴你「不要想那麼多」。
在今天,這恐怕會被認為是一種不太審慎的態度。但在莎士比亞的時代,雖然科學還沒有成為人們生活的主宰,理性之光也才剛剛發芽,這種很不審慎的態度卻曾經被人很審慎的對待。也就是說,對待這種不出自理性思考的行為,他們認為這是出自一種 humour。
Humour 在今天的英文中意思是「幽默」,但在當時,它的意思比較廣泛,意指「脾氣」、「心性」。因為從古希臘傳下來的醫學理論中,人身體中四種主要的體液代表著四種「脾性」(humour)(黃色膽汁:暴躁,黑色膽汁:憂鬱,紅色血液:樂觀,痰:冷靜),這四種體液在人身體中比例的不同,決定了每個人生理與心理上的特質。譬如,一個人身上如果黑色的膽汁太多,他的個性會呈現比較憂鬱(melancholy)的脾性。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個理論當然很難成立。但是「脾性」的觀念既然可以用來觀察與剖析人的行為,當然也可以被應用到戲劇的構成中。在1598年,一個叫Ben Johnson 的劇作家寫了一個叫 Everyman in his Humour 的劇本,在倫敦演出,也促成了一種「脾性喜劇」(comedy of humours)的流行(在他之前,一個叫George Chapman的劇作家也寫過,只是不成功)。不難理解,在這種劇本中,每個角色都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脾性」,或者嫉妒,或者愚蠢。Ben Johnson 在次年寫的另一個劇本 Everyman out of his Humour(1599)的導言中,就明白地說明,他是怎麼樣考慮劇中角色的設定:
某種奇怪的特質
攫住了一個人,以致於它吸引了
這個人所有的情感,精神,力量,
匯集於一處,全部朝向一方奔去。
原英文是:
Some one peculiar quality
Doth so possess a man, that it doth draw
All his affects, his spirits, and his powers,
In their confluctions, all to run one way.
一個角色,甚至是一個人,一旦被某種脾性深深地控制住,當然也不會想太多。無論環境怎麼變,遭遇了什麼事,角色總是依其本身的性情去回應,即便有思考,任性的行為卻不會因此被他的思考改變。另一方面,人物所處的世界,顯得像是不同個性的人隨機碰撞的地方,沒有理性的空間,去討論怎樣的方式對大家最好。 因此,這樣的戲劇固然有趣,但是當理性逐漸成為我們生活中被珍視的價值與能力時,這樣的戲劇也逐漸失去它的魅力。
莎士比亞不會不熟悉這種戲劇。事實上,當 Everyman in his Humour 於1598年在倫敦的「簾幕」劇院(the Curtain Theatre)上演時,就是「宮廷內務大臣」劇團擔綱演出。一個流傳下來的傳說是:本來劇團拒絕了這個劇本,卻因為莎士比亞的堅持,才讓這個劇本演出,並獲得成功。這個傳說迄今很難證實,但流傳下來的演員名單,卻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一件事:在 Everyman in his Humour 中扮演主角 Kno’well的演員,是莎士比亞。
在一個理性逐漸抬頭,「想」正逐漸成為劇院觀眾偏好的態度的年代,能引人興趣的,恐怕不單單是角色的「脾性」,而是「脾性」與理性之間的掙扎,甚至,像是Hamlet一樣,因為理性的反省,擱置了(復仇的)慾望。因此,
如果想寫一個與Hamlet相反的劇本,很難相信,莎士比亞會走回「脾性喜劇」的老路。那麼,擺盪在理性與脾性之間,AYLI是一個怎樣的劇本?
AYLI中的人物,乍看之下,的確是依他們的「脾性」行事。最明顯的,恐怕是劇中情侶的「相愛」(fall in love)。 劇中情侶墜入愛河的速度之快,幾乎沒有準備,或是沒有讓觀眾看到這是如何發生的:Orlando 與 Rosalind(一見鍾情);Touchstone 與 Audrey(一出現就已經準備結婚了,我們根本不知道這兩個人是如何相遇、如何相愛的);我們沒看見 Silvius 如何愛上 Phebe ,但我們即使看見 Phebe 愛上 Rosalind反串的 Ganymede,也一樣不明白為什麼;Celia 與 Oliver從見面到相愛,即使我們有一段很短的時間看見他們在舞台上「來電」,他們要結婚的決定,還是讓觀眾與Rosalind等人吃驚。愛情的發生,的確沒有道理可講,「你高興就好」。莎士比亞沒忘記這是人類行為中,最不需要理性指導、最不像 Hamlet 的行動。(別忘記,這位丹麥王子正是因為想太多,拒絕了Orphlia的愛情。)
愛,沒有道理,恨,也一樣。事實上,在AYLI的第一幕中,我們看到兩個人用毫無理由的恨意,意圖謀害,或是驅逐他們的親人。Oliver 不喜歡 Orlando,但為什麼?他很誠實地說:
因為我的心,不知為什麼,
最恨的就是他。然而他是很高貴的,
沒上過學,可是很有學問,有高尚的心胸,
各色的人都像中了魔一般的愛他,並且
他是如此的得一般人的歡心,尤其是我自己的部下
知他最深,格外喜歡他,到顯得我是完全被輕視了。(1.1.128-132)
原英文是:
for my soul, yet I know not why,
hates nothing more than he. Yet he’s gentle, never
schooled and yet learned, full of noble device, of
all sorts enchantingly beloved, and indeed so much
in the heart of the world, and especially of my own
people, who best know him, that I am altogether
misprised. (1.1.128-132)
這是個不尋常的陳述,幾乎可確定是真的(因為是出現在獨白中,而角色在獨白中說的話很難不是真的),但除了無法以常理來衡度的「脾性」外,全劇沒有一句話告訴我們Oliver 恨他弟弟的動機為何。
公爵 Frederick是另一個在本劇中帶有恨意的角色。在還沒有看到他之前,透過Charles的報告,我們知道他將他的大哥放逐了(雖然我們不知道原因),而且允許幾個領主加入他的放逐(為了交換他們的財產與收入),但更複雜也讓人感興趣的,則是他對Rosalind的態度。Charles說,Duke Drederick不但沒有放逐Rosalind,還對之視如己出的疼愛:
所以她還是在宮裏,叔父喜歡他如同自己的女兒一般。( She is at the court, and no less beloved of her uncle than his own daughter )(1.1. 88-89)
Charles 所說的不像是宮廷八卦,因為他提到Rosalind與Celia兩人彼此親愛,隨後在兩人彼此的對話中證實。在一幕二景,兩個人一出現在舞台上的對話,就展現了兩人彼此的親暱。Rosalind的悶悶不樂,也只是想念被放逐的父親,而非對公爵有任何怨懟。
但是當公爵Frederick 真的出現在舞台上時,我們開始發現這人的心智狀態有點麻煩。首先,當他知道摔角勝利者的名字是Orlando後,他這麼說:
我願你是別人的兒子:
世人都認為你的父親是有名譽的人,
但我以為他永遠是我的敵人:
你若是另一家族的後代,
你今天的成績便能更討我的歡喜。
再見罷;你是一個英勇的青年:
我深願你的父親是另一位。(1.2.176-182)
原英文是:
I would thou hadst been son to some man else:
The world esteem’d thy father honourable,
But I did find him still mine enemy:
Thou shouldst have better pleased me with this deed,
Hadst thou descended from another house.
But fare thee well; thou art a gallant youth:
I would thou hadst told me of another father. (1.2.176-182)
跟Oliver 說「 因為我的心,不知為什麼,最恨的就是他。」一樣, 公爵Frederick 說「 世人都認為你的父親是有名譽的人,但我以為他永遠是我的敵人」,卻沒有給任何理由。另外,他告訴 Orlando,希望後者有個不同的名字與家族。但這一件事,他說了三次:
…我願你是別人的兒子…( I would thou hadst been son to some man else…)
…你若是另一家族的後代…(Hadst thou descended from another house…)
…我深願你的父親是另一位。(I would thou hadst told me of another Father.)
這種反覆強調,給人一種情緒上不穩定的印象,隨後,在Le Beau對Orlando的建議中,我們得到了證實:
先生,我是好意勸你離開這個地方罷。
雖然你已經獲得
無上的激賞,真實的讚美與敬愛,
但是公爵的脾氣是如此,
他完全誤會了你所做的事。
公爵的脾氣是很任性的:他現在究竟是怎樣,
與其讓我說,還不如讓你去想哩。 (1.2.213-219)
原英文是:
Good sir, I do in friendship counsel you
To leave this place. Albeit you have deserved
High commendation, true applause and love,
Yet such is now the duke’s condition
That he misconstrues all that you have done.
The duke is humorous; what he is indeed,
More suits you to conceive than I to speak of. (1.2.213-219)
「公爵任性的脾氣」(The Duke is humorous)不只針對了 Orlando,很快地也將Rosalind當做目標。當Rosalind請求一個驅逐她的理由時,公爵的回答只有: 「我不信任你,這一句對你就夠了」(Let it suffice thee that I trust thee not)(1.3.44)。我們也從Celia對父親的回答中知道,當初留下Rosalind,完全是公爵自己的喜好:「我當時並未請您留她:是您自己的高興,是您自己的憐恤。我那時太年輕,尚未能認識她的好處」(I did not then entreat to have her stay: It was your pleasure and your own remorse. I was too young that time to value her;)(1.3.59-61)
AYLI中唯二的兩個壞人,顯然都是受脾性所左右的人物。他們對人的恨沒有因由,同樣地,在本劇結束時,兩人變成好人的速度,也迅速異常:Oliver 在第四幕三景出現時,已經是一個「痛改前非」的好人,雖然因為Orlando的拯救而感動可能是他改變的原因(也是在這裡,他與 Celia 馬上墜入情網,旋即決定結婚) 。至於公爵 Frederick則在劇末完全沒有出現,我們知道他在率軍攻打森林的路上,遇到一個「修道的老人」(an old religious man),和他略一交談,就看破紅塵,遁隱出家。如果我們記得他是一個有任性脾氣的人,這個轉變其實不會太突兀。
AYLI中愛與恨都深受脾性的左右,而非深思熟慮的結果。這跟 Hamlet很不一樣,那麼,AYLI中,如何看待理性與思考呢?
AYLI中當然有聰明的對話,展現思考的結晶。但近一步檢查這些對話,我們發現很大一部分都體現在Rosalind的台詞上,藉以凸顯這個角色/男孩演員的機智與魅力。除此之外,除了老公爵(Duke Senior)在二幕一景開始的一段獨白,劇中其它展現思考的台詞, 則集中在兩個角色身上:Touchstone與 Jaques。前者是宮廷中裝傻娛人的弄臣,後者則是森林中一位跟隨老公爵的領主,具有「憂鬱」(melancholy)的脾性。很多研究都讓相信,這兩個角色在當時,是由「內務大臣劇團」中的兩個丑角所扮演。換言之,這兩個角色舞台上的功能,是逗觀眾發笑的,即便他們滿口關於人生與世界的智慧。
喜劇角色當然可以很認真地傳遞一些觀念,但他們令人發噱的喜感(即便他們的表情十分嚴肅,這種喜感仍然會在)往往可以疏離觀眾,在他們認真說的話與觀眾的認同之間,產生一種距離,懷疑這些話有幾分可信度與真實性。
記得 Touchstone與 Jaques是兩個丑角,這讓我們有一個新的眼光,去看待劇中兩人所抒發的大道理。以 Jaques 有名的台詞「世界一舞台」(二幕七景)為例,這段台詞經常被當做一段智慧的格言來解讀,但如果我們進一步看這段台詞的全貌,則會發現這段話中的道理,不太容易產生共鳴。
這段功能上其實是過場(讓甫下場的Orlando,有時間去背負著Adam回來)的台詞,其中分述了人生的七個階段:嬰兒(在強褓中啼吐)、學童(哭著不要上學)、情人(嘆息)、軍人(好爭鬥)、法官(大肚又收賄)、穿拖鞋的瘦老頭,返老還童(沒有記憶、牙齒、眼睛、味覺與一切)。
如其所是的看這段台詞,很難不給人以偏概全、似是而非的印象 ─ 這比較像是主觀上一種憂鬱悲觀的人生論調,而不是對人生的客觀觀察,畢竟,很多人都不是軍人、法官、瘦老頭。
觀眾認同Jaques的智慧,恐怕不是莎士比亞所期待的。同一景稍早,我們注意到Jaques崇拜起Touchstone來,並嚷著也要當一名傻子(O that I were a fool!),而他崇拜Touchstone的理由,只是後者一段關於時間的無厘頭評論:
隨後他從衣帶裏掏出一個日規,
無精打采的一看,
很精明的說,「十點了;
從此我們可以看出,」他說,「這世界是怎樣進行著的:
一小時以前就是九點,
再過一小時就是十一點了;
便這樣,我們一小時一小時的成熟又成熟,
然後又一小時一小時的腐爛又腐爛,
如此便是一生。」我聽著
這穿花衣的傻子講著這一番關於時間的大道理,
我像雄雞叫一般的笑了起來,
傻子們也居然這樣深思熟慮,
我足足笑了他
日規上的一小時。啊高貴的傻子!
一個可敬的傻子!花衣纔是唯一的時裝!(2.7. 20-34)
原英文是:
And then he drew a dial from his poke,
And, looking on it with lack-lustre eye,
Says very wisely, ‘It is ten o’clock;
Thus we may see,’ quoth he, ‘how the world wags;
‘Tis but an hour ago since it was nine;
And after one hour more ’twill be eleven;
And so, from hour to hour, we ripe and ripe,
And then, from hour to hour, we rot and rot;
And thereby hangs a tale.’ When I did hear
The motley fool thus moral on the time,
My lungs began to crow like chanticleer
That fools should be so deep contemplative;
And I did laugh sans intermission
An hour by his dial. O noble fool!
A worthy fool! Motley’s the only wear. (2.7. 20-34)
沒有任何理由認為,Touchstone表現了如何了不起的智慧 (「便這樣,我們一小時一小時的成熟又成熟,然後又一小時一小時的腐爛又腐爛,如此便是一生。」?);更令人詫異,Jaques 為何會讚嘆這種平常的道理。這裡,更像是兩個丑角的無病呻吟,讓人啼笑皆非。
許多評論也認為,Touchstone正如他的名字(「試金石」)一樣,是衡量本劇許多人物言行的準則。但除了贏得 Jaques 的讚嘆與模仿外,他比較像是在離開宮廷後,仍然念念不忘一套(宮廷的)哲學或價值─ 如他自己說的:「我現在可到了阿頓;我更傻了」(2.4.12)(now am I in Arden; the more fool I!),並以此為「試金石」,或是要求、臧否本來居住在鄉間森林的鄉下人,或者向他們炫耀一套反覆辯證,但耍弄聰明的機智 。在三幕二景,當老牧羊人 Corin問他是否喜歡牡羊人的生活時,我們看見他哪種模稜兩可的論調:
真是的,牧人,但就本身來說,是很好的生活;不過若認為是牧羊人的生活,就不值得了,單就這生活的幽靜來說,我很喜歡;不過以這生活的寂寞而論,是很可厭的了。這生活是在鄉野間,我很喜歡;不過不是再宮廷裏面,又太膩煩了。這是簡樸的生活,你要知道,是正合我的脾氣;但是這生活太不豐富,又很不合我的胃口。你也是懂一點哲學嗎,牧人?(3.3.2-9)
原英文是:
TOUCHSTONE
Truly, shepherd, in respect of itself, it is a good life, but in respect that it is a shepherd’s life, it is naught. In respect that it is solitary, I like it very well; but in respect that it is private, it is a very vile life. Now, in respect it is in the fields, it pleaseth me well; but in respect it is not in the court, it is tedious. As is it a spare life, look you, it fits my humour well; but as there is no more plenty in it, it goes much against my stomach. Hast any philosophy in thee, shepherd? (3.3.2-9)
當Touchstone問對方「有何哲學?」時,Corin樸實的答案則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只懂得這一點,一個人越有病就越難過;一個人若缺乏金錢,資財,和知足,他便是沒有三個好朋友;雨的本質是濕潤,火的本質是燃燒;好的牧場產肥羊,黑夜的主因是缺了太陽;從先天禀賦或後天修養都沒有一點聰明的人,可以說是沒得到好的教養,或是來自一個很蠢笨的血緣。(3.3.10-16)
原英文是:
CORIN
No more but that I know the more one sickens the worse at ease he is; and that he that wants money, means and content is without three good friends; that the property of rain is to wet and fire to burn; that good pasture makes fat sheep, and that a great cause of the night is lack of the sun; that he that hath learned no wit by nature nor art may complain of good breeding or comes of a very dull kindred. (3.3.10-16)
Corin簡單樸實的回答,卻有洞悉造化,順從自然的和諧與安定。然而,Touchstone 一方面稱讚 Corin 是一個「自然的哲學家」(natural philosopher),一方面卻認定他一定在宮廷中住過(Wast ever in court, shepherd?)彷彿好的哲學,不可能與宮廷無關。在接下來的辯論中,沒住過宮廷的Corin,被他認為「該下地獄」(Thou art damned),因為:
怎麼,假如你沒住過宮廷,你便沒見過禮貌;假如你沒見過禮貌,你的禮貌一定很壞;壞就是罪惡,罪惡就該下地獄。你的地位是很危險了,牧人。(3.2.25-28)
原英文如下:
TOUCHSTONE
Why, if thou never wast at court, thou never sawest good manners; if thou never sawest good manners, then thy manners must be wicked; and wickedness is sin, and sin is damnation. Thou art in a parlous state, shepherd. (3.2.25-28)
Corin 當然不會服氣,但Touchstone像打辯論賽一樣,咄咄逼人地要求證據(instance),要對方符合自己論證的法則。Corin招架不住,只好這樣回答:You have too courtly a wit for me: I’ll rest. (文字上的直譯是:你的機智對我來說太宮廷了,我要休息。)(3.2.50)身為一個「自然的哲學家」,他只能給最自然的結論:
先生,我是一個誠實的工人:我掙我的吃食,我掙我的衣裳,不恨人家,不嫉妒人家的幸福,看別人好我也喜歡,我自己不好我也滿意;我最得意的事就是看著我的母羊吃草,小羊吸乳。(3.2.53-56)
原英文如下:
Corin:
Sir, I am a true labourer: I earn that I eat, get that I wear, owe no man hate, envy no man’s happiness, glad of other men’s good, content with my harm, and the greatest of my pride is to see my ewes graze and my lambs suck. (3.2.53-56)
雖然沒有明說,但是當Touchstone在緊接著的三幕三景,希望Audery(他要與之成親的牧羊女)「生來是有詩意的」(the gods had made thee poetical)(3.4.11)時,我們很容易推測,這又是他唯宮廷是尚的心理作祟。為情人寫詩顯然對Audery是陌生的,她完全不知道「詩意」是什麼。(但另一方面,住在宮廷旁的Orlando,儘管在本劇一開始就抱怨自己沒受過教育,卻寫了許多詩給來自宮廷的Rosalind。)另外,在五幕四景,Touchstone對「七層謊言」與「如果」的高見,也是他自宮廷的對話與紛爭中淬鍊而得。簡言之,Touchstone這個丑角,的確是一個宮廷文化的「試金石」,只是,他來錯了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試」錯了對象。
不像Hamlet讓我們看見「思」的掙扎與力量,在AYLI中,這些深沈的努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機智,一種宮廷的時尚,揮霍操弄的除了Touchstone外,還有Rosalind。
一如前述,機智的語言可以給扮演Rosalind的男孩演員舞台魅力,但是莎士比亞似乎更強調這種魅力令人迷惑的力量。換言之,理智的運用在本劇中不是用來澄清真理,解除疑惑,而是炫人耳目。特別在辨認Rosalind/Ganymede性別的認同上。
三幕二景,當Orlando第一次見到女扮男裝的Rosalind(但很可能只是男孩演員恢復了自己平日的裝扮)。儘管Orlando後來對老公爵回憶到:「我第一次見他,還以為他是你的女兒的弟兄呢」(the first time that I ever saw him, Methought he was a brother to your daughter)(5.4.28-29),但這裡,他的懷疑好像連一秒鐘都沒有機會出現,完全淹沒在Rosalind/Ganymede 舌燦蓮花的口才下:先是關於時間的步伐(3.3.261~),再來是宣稱能治好迷戀(3.3.308~),只要Orlando將她當做Rosalind。一直到劇末揭露身分之前,Rosalind對Orlando的語言策略一貫如此:說的很多,說的很快,說的很機智,讓Orlando這個自認沒念過什麼書的人想很多、想不停,卻又愈想愈困惑。無怪乎,Orlando最後會大喊: I can live no longer by thinking(5.2.40 )(直譯為:「我不能再活在想之中了」)。(附帶一提:深受Rosalind的口才所迷惑的還有Phebe。她因此愛上了這個用尖刻語言詬罵她的Ganymede。)
感到困惑的除了Orlando與Phebe,恐怕還有觀眾。這出現在四幕三景中一個特殊的小安排上:到底Oliver有沒有看出Rosalind本是女兒身?
Oliver幫Orlando送一塊染血的手帕給Rosalind,一開始,他還用「他」(he)來稱呼對方。但是當Rosalind一聽到Orlando受傷後,竟然旋即暈到了。Oliver要Rosalind / Ganymede像個男人一樣。利用這個機會,Rosalind曖昧地回答,自己是「假裝」(counterfeit)的,但沒有明說自己是假裝男人,或是假裝暈倒,只說自己「本該是個女人」(I should have been a woman by right)。兩人在五幕二景再相見,當Oliver對仍是男裝的Rosalind/Ganymede 告別時,竟稱呼它是大姊(fair sister)。這讓有心的觀眾很難不懷疑:難道Oliver已經看穿Rosalind的偽裝了嗎?還是說,只是順應Rosalind的一句玩笑話,畢竟,是她要求Olando叫自己Rosalind的。
持兩種意見的學者都大有人在,但更有可能,莎士比亞只是留下一個曖昧的情境,讓觀眾自己去決定答案,完全可以「 如你所願」,或者「你高興就好」(as you like it) 。
這不表示莎士比亞要寫一個不負責任的劇本。剛好相反,如果我們認為AYLI是完成於 Hamlet 之後,莎士比亞等於在問一個問題:如果不是理性,那麼,什麼是我們更為需要的東西?
中世紀的人可以輕易地搬出上帝來回答,但莎士比亞的時代,恐怕已經沒有這麼容易又現成的答案。的確,那個時代,雖然宗教的權威正在褪去光環,理性的成就與力量也尚未在文明的演進中達到高峰(那是莎士比亞之後,十七世紀的事),去質問什麼是比理性更重要、更不可或缺的東西,恐怕比今天來的容易 ─恐怕這也是今天我們為什麼更需要莎士比亞。
AYLI中雖然有被脾性左右的人,有許多沒什麼道理就發生的愛與恨,理性也只蛻化成一種語言的機鋒,然而,我們並不會覺得AYLI呈現出一個混亂的世界。事實上,AYLI中的世界,特別是Arden森林,顯得非常有安全感。
人對安全感的需要,對安逸自在的渴望,恐怕比理性更為根本。Hamlet就是個想很多的人,但他並不因此有安全感。在AYLI中,Arden 森林好像有一種魔法,激發了人天性中的善良,讓壞人變好,速度還快的不可思議。它也是一個讓「老者安之」的地方:老公爵一出場滿足又無謂逆境的台詞,就給人這個印象;年紀一大把還願意追隨Oralndo的老Adam,顯然可以在這裡享受晚年;老牧羊人Corin簡單樸實的自然哲學,更像是Arden森林孕育而生的產物。
除了森林,劇中的安全感還來自一個關鍵但常被忽略的小細節:Oralndo的體型。許多AYLI的製作中,扮演Orlando的演員不是太小就是太瘦,不太像是能打敗摔角手Charles,還有徒手打敗獅子的人。歸因於他的技巧、勇氣與美德,只是要求觀眾對他體型上的落差「視而不見」,而非「眼見為信」, 在視覺上真的看見一個高大強壯的人。然而,根據劇本,Orlando在劇中必須完成這些事:
- 他必需夠強壯,這樣, 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捉起他哥哥,無視對方的抗議。
- 他必需夠強壯,這樣,他可以打敗 Charles,一個職業的摔跤選手,而且打敗的速度還挺快的。
- 他必需合理地威脅老公e與他的隨從,當他跟對方索取食物時。
- 他必需夠強壯,才能背的動Adam。
- 他必需夠強壯,這樣,才能跟一頭獅子搏鬥,甚至打敗牠。(或根據Rosalynde,莎士比亞寫本劇的故事來源,這是一隻250到500磅動物,或是「可怕的怪獸」。)
如果我們選角時挑一個看起來夠強壯的演員,能完成上面這些事,那麼,觀眾對本劇的期待與觀感會徹底的改變。我們不再認為 Orlando 贏了摔跤是特別的好運;相反,強壯但善良的Orlando 能給人一種安全感,不只是他在劇中的遭遇會讓人放心,對有他作伴的其它人,也是一樣。觀眾對諸多角色在森林中的人身安全可能會有的擔心,現在一掃而空。
他的力量是那來的? Orlando自己在開場的一段話即已告訴我們,還談到他的哥哥 Oliver:
而我呢,他把我當做鄉下人似的留在家裏,或者乾脆說罷,把我關在家裡不管我;這和把牛關在欄裏一般的待遇,你說可是我這樣身分的人所應該受的教養麼?他的馬都養得比我好;不但是餵得足壯,而且有訓練,他不惜重金雇用善騎的人來訓練它們;而我,他的親兄弟,在他手下什麼也得不到,只是長大點罷了,講到這一點,我和垃圾堆上的豬狗得同樣的感激他哩。(1.1.5-11)
原英文如下:
for my part, he keeps me rustically at home, or, to speak more properly, stays me here at home unkept; for call you that keeping for a gentleman of my birth, that differs not from the stalling of an ox? His horses are bred better; for, besides that they are fair with their feeding, they are taught their manage, and to that end riders dearly hired: but I, his brother, gain nothing under him but growth; for the which his animals on his dunghills are as much bound to him as I. (1.1.5-11)
Orlando很強壯,是因為他整天都在農場中做活兒還有照顧動物。所以毫不意外,他可以舉起他的哥哥,能打敗當地的摔角手。從一開始,我們就很真實地看到這樣一個肌肉發達的Orlando在本劇的世界中,並具體地感到他的強壯所為人們帶來的安全感。
不論是森林還是高大的體型,都是自然的賦與,人無法透過「思索」而得。在Hamlet 之後,AYLI 藉著強調自然所能給人的安全感,讓劇中的芸芸眾生,不管是有根深蒂固的脾性,還是喜好賣弄宮廷的機智,都顯得有所歸依,沒有人因為自己的脾性或理性而受到磨難。(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憂鬱的Jaques,不過他將追隨公爵Federick,走上尋求宗教啟示的路 ─ 無害於這個世界,也不被世界所傷害。)
如果回憶,特別是對家鄉與童年的回憶,可以給人安全感,那麼,很有可能,AYLI對莎士比亞來說,也是一個很有安全感的劇本。在他不算豐富的傳世生平中,本劇充滿了很多他個人生活的寫照。劇中森林的名稱 Arden,其實是莎士比亞母親的姓氏;在他家鄉不遠的地方,也真的有一座叫做Arden的森林,是莎士比亞自幼就非常熟悉的地方。可以想像,談到Arden森林,莎士比亞大概很難不具有善意;Rosalind與莎士比亞的女兒Judith 年紀相仿(1600年時她大約15歲),面對這個角色,莎士比亞很難不溫柔,不灌注自己的期待,特別她的雙胞胎兄弟 Hamnet(一個與Hamlet很像的名字)在五年前已經過世的狀況下;牧羊女Audery很可能影射大莎士比亞八歲的妻子 Anne Hathaway,特別當她與Touchstone準備成親之際,一個想要半路奪愛,卻又被Touchstone罵走的鄉巴佬,也叫William,正好與莎士比亞同名……這些猜測當然已無法證實,但卻為我們對本劇的想像,憑添了一種親切。
莎士比亞讓AYLI中充滿了自己記憶中熟悉的事物,恐怕也不是出於偶然,特別這個劇本是寫在Hamlet之後。不只是因為在一個陰鬱深沈的悲劇(或者兩個,如果再加上 Julius Caesar)之後,一個輕鬆的喜劇可以恢復劇場的娛樂效果 ─在這方面,以男孩演員為主的Rosalind,在當時的風潮下,可以輕易滿足這個要求。更重要的,可能是因為透過Hamlet,莎士比亞注意到執著於理性思考為人帶來的疏離。那個時候,理性思考的結晶尚未改變西方文明的景觀。不只是物質上科學與技術還沒有因其巨大的成就為人所瞻仰,精神上,儘管有新教、舊教之爭,人們還沒有掙脫出上帝為這個世界所描繪的圖像。Hamlet 恐怕是第一個莎士比亞筆下的角色,因為思考,不再相信任何現成的世界圖畫,活在缺乏世界圖像的真空中。如果世界是一個舞台,那麼Hamlet 藉著裝瘋,將自己疏離出世界的舞台之外,孤孤單單地,一面展現著思的力量(There 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 but thinking makes it so),一面疑神疑鬼,猶豫不決(to be or not to be, this is a question),找不到任何安慰,直到五幕一景中,領悟死亡是人必然的命運,靈魂才像是安定了下來。
無法確知,莎士比亞有沒有被自己創造的這個角色給嚇到,但在那個理性與信仰仍在掙扎的年代,他一定看見一個純然站在理性思考這邊的角色,在面對命運與人生的問題時,下場的淒涼。然而,若以脾性替代理性來塑造角色,又是走了回頭路,那麼,在理性與脾性之間,在 Hamlet 之後,莎士比亞還有什麼選擇?
As You Like It 沒有一句台詞邀請我們去擺出沉思者的姿態(如果有人如此,請記住莎士比亞的另一個劇本的劇名: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文翻譯成「無事生非」,或是「庸人自擾」),也沒有太固執的脾氣帶來不可挽回的人生劇變。在Arden的森林中,宮廷的智慧現在只是一種炫目的機智,迷惑隨之起舞的人(Orlando,或者/以及,Phebe),使之盲目;或者作為試金石,只是是放錯了地方。然而,也是在這個莎士比亞記憶中熟悉的地方,沒有問題不會解決,沒有錯誤不能被原諒,自由無拘,卻又安全。理性與脾性的對立,在一種雲淡風輕中,被輕鬆寫意地超越了。
記憶。特別是美好的,總是可以為我們帶來一種安全感。當人像一隻離開水的魚,來到一個沒有拘束又無限可能的世界時,記憶成了讓我們唯一可以感到安全的地方。
或許,那也是莎士比亞在 As You Like It 中感受到的。